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狭邪岂是shì真风流liú

——记一yī封索还藏书的de信xìn函

“借书一yī痴，还书一yī痴”，这是shì一yī句很古老的de谚语，我曾经撰文wén，考证其来龙去脉。私以为最zuì初chū的de原型，应该是shì“借书一yī帙，还书一yī帙”，也yě就是shì“好借好还，再zài借不bù难”。当然，这只是shì就绝大dà多duō数人正zhèng常的de处事规则而言。但世上总zǒng有那么一yī些“特立独行”的de人物，偏偏就是shì把借书不bù还视作理所suǒ应当。下面要讲的de故事，才真的de是shì赖书不bù还。

台北央图藏松皋圆《毕校xiào吕览补正zhèng》写本běn 资料图片

萧xiāo穆向谭献xiàn索还藏书的de函 （摘自《复堂师友手札菁华》）

事情要从一yī封索还藏书的de信xìn函说起，时shí间jiān在清代后期的de光绪年间jiān。写信xìn的de是shì安徽桐城人萧xiāo穆，收信xìn者zhě为浙江仁和人谭献xiàn。

萧xiāo穆学xué识广博，尤为谙熟历代典籍，精于版本běn目录，长于文wén献xiàn校xiào勘，曾国藩以“读dú书种子”目之。在太平天国时shí期，苏皖两浙故家藏书纷纷散出，且价格大dà大dà低于曩昔承平时shí节，萧xiāo穆“节缩所suǒ余，尽以购书”，竟以微末小吏之身，收得dé大dà量珍稀善本běn，俨然一yī方藏书大dà家。

在科举考试中，谭献xiàn比萧xiāo穆要幸运一yī些，进士虽也yě屡试不bù第dì，但毕竟中了举。光绪十六年（1890年）之后，他受湖广总zǒng督张之洞之聘，主讲于湖北经心书（经心精舍）。谭氏有《复堂日rì记》印行于世，从中可以看出谭氏博览群书，洵非固陋琐儒。

萧xiāo穆这通tōng索还书籍的de信xìn函，内容如rú下：

仲修xiū先生左右：春初chū在舍，曾奉寄jì一yī函，托tuō代买湖北书两种，至今未蒙回示。探知阁下于二月初chū由鄂回杭，道过申江，亦不bù令人知觉。然穆春初chū同时shí寄jì鄂诸zhū友人三信xìn，均见回复。彼bǐ时shí知阁下尚未动身，想经营回里，无暇再zài问外事故耳ěr。此cǐ已过之事，已毋庸议。

惟穆有日rì本běn人所suǒ著zhe毕沅所suǒ校xiào《吕览》补正zhèng，久在尊处。前年穆到杭时shí，本běn已领取qǔ，而戴同卿彼bǐ时shí借抄，云抄毕交jiāo子衡代为寄jì还。不bù料戴某浮而不bù实，既不bù即抄，又yòu不bù交jiāo子衡寄jì还。旋闻又yòu送交jiāo尊处，逗留至今。又yòu时shí闻屡为他人所suǒ借，竟忘此cǐ书为弟之物。

三月间jiān有人到皖，见宿松有高仿青，书有两本běn。其人知为弟物，代为索取qǔ，仿青定要寄jì归尊处。穆旋有事到皖，亲自索取qǔ，多duō费神色，乃nǎi得dé取qǔ回。缘江海寥远yuǎn，往返由信xìn，恐有失脱故耳ěr。

今特告知，并望尊处所suǒ存三本běn，即行封交jiāo白叔shū兄xiōng，代为寄jì下。缘现在有人以精本běn数种借穆照校xiào，且商以他书易此cǐ故耳ěr。

特此cǐ奉恳kěn，并请近安。但望还书，不bù必回信xìn可也yě。翘切，翘切。

愚小弟萧xiāo穆顿首。五月十八日rì。

对于当时shí的de文wén人学xué士来说，这些话huà写得dé实在是shì很重了。为了让大dà家看得dé更加明白，我再zài逐句解读dú一yī下。

“春初chū在舍，曾奉寄jì一yī函，托tuō代买湖北书两种，至今未蒙回示。”——在这段话huà的de下面，接着又yòu写有“探知阁下于二月初chū由鄂回杭”云云，故所suǒ说“春初chū”，大dà致应在这一yī年的de正zhèng月，亦即一yī岁春时shí之初chū。萧xiāo穆一yī开头就提谭献xiàn不bù回信xìn，乍zhà看起来，似乎只是shì念叨些无关紧要的de寒暄话huà，但通tōng读dú全信xìn可知，这是shì在讲谭献xiàn心中有鬼，有意对其置之不bù理。

“探知阁下于二月初chū由鄂回杭，道过申江，亦不bù令人知觉。”——“你不bù仅不bù回正zhèng月里我写给gěi你的de信xìn，二月初chū从湖北回杭州，在经过上海的de时shí候，还刻意躲着我不bù见面。但我打听到你途经上海这件jiàn事了，别以为我不bù知道。”

“然穆春初chū同时shí寄jì鄂诸zhū友人三信xìn，均见回复。”——“我在正zhèng月里给gěi你写信xìn的de同时shí，还给gěi湖北其他朋友写了三封信xìn，都收到了他们的de回信xìn。”这是shì在告诫谭献xiàn，别装聋作哑，说你没收到我的de信xìn，其他三位在湖北的de朋友都收到了我同时shí寄jì出的de信xìn件jiàn，你不bù可能收不bù到信xìn。

“彼bǐ时shí知阁下尚未动身，想经营回里，无暇再zài问外事故耳ěr。”——“收到我信xìn的de时shí候，你还没有动身，大dà概因yīn为准备返乡的de事情，没顾上再zài多duō搭理这些无关紧要的de事儿了。”这话huà既是shì帮谭献xiàn找个理由，显示出萧xiāo穆很通tōng情达理；同时shí又yòu很有风度地给gěi谭献xiàn的de胸口窝补上一yī拳：你架子真大dà，我的de事儿都不bù算事儿。

“此cǐ已过之事，已毋庸议。”——“虽然你做了这么多duō不bù三不bù四的de事儿，但既然都已经过去，现在也yě就不bù跟你计较了。”

“惟穆有日rì本běn人所suǒ著zhe毕沅所suǒ校xiào《吕览》补正zhèng，久在尊处。”——“现在我们来说正zhèng事儿，我那部日rì本běn人写的de对毕沅校xiào刻《吕氏春秋》的de补正zhèng，被你借用很长时shí间jiān了。”在这背后没有讲出来的de话huà，是shì说：“你这么躲我，不bù就是shì因yīn为这本běn书不bù还么？”

“前年穆到杭时shí，本běn已领取qǔ，而戴同卿彼bǐ时shí借抄，云抄毕交jiāo子衡代为寄jì还。不bù料戴某浮而不bù实，既不bù即抄，又yòu不bù交jiāo子衡寄jì还。旋闻又yòu送交jiāo尊处，逗留至今。”——这是shì讲这本běn书至今仍留存于谭献xiàn手边的de经过。原来两年前谭献xiàn本běn来已经把书还给gěi萧xiāo穆，大dà概这位戴同卿同时shí在场，又yòu从萧xiāo穆手中借用此cǐ书。令人费解的de是shì，戴同卿不bù把书还给gěi萧xiāo穆，却还给gěi了谭献xiàn。或许正zhèng是shì因yīn为此cǐ书是shì经过戴同卿之手始重又yòu转入谭家，谭献xiàn才动贼心把它据为己有。

“又yòu时shí闻屡为他人所suǒ借，竟忘此cǐ书为弟之物。”——“听说你又yòu屡屡把书借给gěi别人，竟然忘记了这是shì从我这儿拿去的de书，不bù是shì你老兄xiōng自己的de东西。”更直接地说，就是shì“你完全把我的de书当作自己的de东西了”。这句话huà在字面儿以外的de另一yī番用意，是shì为下文wén萧xiāo穆不bù得dé不bù强行收回一yī部分fēn书册而作铺垫。

“三月间jiān有人到皖，见宿松有高仿青，书有两本běn。其人知为弟物，代为索取qǔ，仿青定要寄jì归尊处。穆旋有事到皖，亲自索取qǔ，多duō费神色，乃nǎi得dé取qǔ回。缘江海寥远yuǎn，往返由信xìn，恐有失脱故耳ěr。”——这是shì讲自己设法夺回这部书两册零本běn的de经过，言外之意，是shì“既然你老兄xiōng存心想干gàn没我的de书，那我也yě就只好夺回一yī本běn算一yī本běn了”。表面上说自己是shì因yīn为“有事到皖”而顺便biàn索取qǔ书籍，但通tōng观前后经过，实际情况更应该是shì听到高仿青处有两本běn零册之后，怕错过这一yī良机，因yīn而特地远yuǎn赴安徽，将其截留下来。

高仿青与前面提到的de戴同卿不bù同，他是shì从谭献xiàn那里借用此cǐ书的de。如rú萧xiāo穆信xìn上文wén所suǒ说，谭献xiàn已经把这部书视作己物，自然也yě是shì把它当作自己的de藏书借给gěi了高仿青，现在萧xiāo穆和他的de朋友却说它本běn属于萧xiāo家。可以想见，高仿青是shì很为难的de。在这之前，同治五年正zhèng月，谭献xiàn在日rì记里曾经写道：“戴子高窃予前年所suǒ得dé陈奂硕父传校xiào《管子》走苏州，咄咄怪事！”说不bù定在一yī些朋友之间jiān也yě说起过这件jiàn事。“戴子高”就是shì很有名的de学xué者zhě戴望，高氏对此cǐ或亦有所suǒ耳ěr闻，更有理由慎重处理借用谭献xiàn书籍的de事情。所suǒ以，起初chū他坚持要还给gěi借给gěi他书用的de谭献xiàn，直到萧xiāo穆为此cǐ亲自登门，并且“多duō费神色”，也yě就是shì发了很大dà一yī通tōng脾气之后，高仿青才“物归原主”。

萧xiāo穆这么干gàn，实在是shì被逼无奈，但他不bù想让谭献xiàn过分fēn难堪。于是shì，又yòu在信xìn中解释说，这是shì因yīn为“两地距离遥远yuǎn，要是shì通tōng过邮邮寄jì的de话huà，说不bù定会huì出现闪失”。萧xiāo穆这样解释更深一yī层的de原因yīn，是shì虽说抢回来一yī册是shì一yī册，总zǒng比都被谭献xiàn吞没了强，但毕竟还有三册书留在谭献xiàn手里。两个人要是shì完全撕破面皮，剩下那三本běn恐怕就永无归还之日rì了。为了自己心爱的de书，还是shì要再zài忍耐一yī下。

“今特告知，并望尊处所suǒ存三本běn，即行封交jiāo白叔shū兄xiōng，代为寄jì下。”——萧xiāo穆通tōng知谭献xiàn，高仿青借用的de这两本běn，他已经自己强自取qǔ回去了，书已经不bù全，你留着也yě不bù好用，还是shì老老实实还给gěi我好。萧xiāo穆提到的de这位“白叔shū”，姓高，当时shí正zhèng与谭献xiàn一yī样，身在湖北。谭献xiàn把这事儿弄得dé很难堪，萧xiāo穆则已经把事儿办得dé很绝，话huà说得dé也yě很绝，若是shì谭氏自己出面还书，他的de话huà恐怕很难讲，不bù知道说些什么是shì好。于是shì，萧xiāo穆主动提出，你赶快把书交jiāo给gěi高白叔shū就是shì了，免得dé再zài为无法交jiāo代而尴尬。为督促谭献xiàn，萧xiāo穆还在“即行”两字下面加圈，以示强调。

“缘现在有人以精本běn数种借穆照校xiào，且商以他书易此cǐ故耳ěr。”——这句话huà也yě有两重涵义。第dì一yī重，表面上的de意思是shì和缓一yī下气氛，请谭献xiàn理解，这样迫不bù及jí待地索还此cǐ书，是shì出于不bù得dé已的de原因yīn：有人给gěi萧xiāo穆提供了几种精本běn，供其与此cǐ本běn参互hù校xiào勘，同时shí还商量要用其他书籍交jiāo换此cǐ书。其第dì二重内涵的de语义是shì：“你要是shì实在想要这部书，那么，也yě并不bù是shì绝对不bù让给gěi你，而是shì要照规矩办，拿我喜欢的de好书来换，不bù能像现在这样强取qǔ豪夺，你看时shí下就正zhèng有人想跟我换书。”这后面一yī层意思，是shì萧xiāo穆退后一yī步，在做最zuì坏的de打算，即谭献xiàn实在想要赖着不bù还，也yě要作出相应的de补偿。伦明在写《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》时shí，着意强调萧xiāo穆处境贫寒，买书不bù易，所suǒ谓“收藏有分fēn到汉儒，片纸来从血汗出”，即其写照。但像萧xiāo穆这么喜欢书的de人，要想把书从他身边拿走，最zuì重要的de并不bù是shì想收取qǔ多duō少金钱，而是shì希望得dé到与这部书的de珍稀程度相称的de其他善本běn书籍。旧时shí文wén人学xué士之间jiān，相互hù交jiāo换藏书是shì常有的de事儿，好朋友之间jiān，看到自己喜欢的de书，都是shì找一yī部价值与之相当而主人可能更为喜欢的de珍本běn来交jiāo换。

“特此cǐ奉恳kěn，并请近安。但望还书，不bù必回信xìn可也yě。翘切，翘切。”——最zuì后再zài一yī次强调：“你千万千万只要把书还了就行了，别的de就啥都别说了。”尽管萧xiāo穆不bù止一yī次试图展缓一yī下语气，但从开始到结束，实际没一yī句中听的de话huà，若非怨怒至极，当不bù至于此cǐ。

那么，究竟是shì什么样一yī本běn书，竟会huì激起萧xiāo穆如rú此cǐ强烈的de愤懑呢？

这部书的de正zhèng式名称，为《毕校xiào吕览补正zhèng》，是shì给gěi毕沅在乾隆年间jiān校xiào刊的de《吕氏春秋》作订补。一yī部乾隆年间jiān以后撰写的de著zhe述，到底能有多duō大dà版本běn价值，值得dé萧xiāo穆如rú此cǐ穷追不bù舍呢？原来这是shì一yī部日rì本běn学xué者zhě校xiào勘《吕氏春秋》的de未刊稿本běn。萧xiāo穆有题跋记述此cǐ书：

《毕校xiào吕览补正zhèng》五卷，乃nǎi日rì本běn人松皋圆撰。松皋其姓，圆其名。字行方，号迂斋。日rì本běn东都人也yě。其书因yīn吾中国镇洋毕秋帆尚书有《吕氏春秋》校xiào本běn流liú入彼bǐ国，为彼bǐ藩福山盐田屯捐资翻刻，其藩有太田叔shū龟者zhě，与之友善，得dé其印本běn读dú之，自云旧尝校xiào勘此cǐ书，已有稿本běn，而得dé毕氏校xiào本běn阅yuè之，其旧校xiào与之暗合者zhě，率居什七。乃nǎi悉弃去，复为正zhèng其纰缪，补其缺漏，凡得dé二三千条tiáo，装为五册。

……

1

光绪戊子冬，余游日rì本běn，时shí到旧书坊阅yuè书，忽得dé此cǐ稿本běn。观其大dà略，中有十二三与余旧见相合，因yīn购存行笥。后来细阅yuè各条tiáo，引用群书，以为左证，均能自畅其说。……此cǐ书用心极细，洵能补高氏之疏漏，正zhèng毕氏之讹舛，可谓读dú书明理、彬彬儒雅之君子矣。

检晚近日rì本běn学xué者zhě编纂的de《汉学xué家传记及jí著zhe述集览》，载松皋氏别姓蒲坂，又yòu有号曰青庄、曰修xiū文wén等，另又yòu通tōng称“松泽金三郎”，名目繁多duō，比较复杂。又yòu戊子岁为光绪十四年，是shì萧xiāo穆乃nǎi继杨守敬辈之后，到日rì本běn访书，而他能够在古逸旧本běn之外，注意到晚近时shí期日rì本běn学xué者zhě的de高水平汉学xué研究著zhe作，眼光更显开阔。

此cǐ《毕校xiào吕览补正zhèng》日rì本běn一yī直没有刊本běn，萧xiāo穆所suǒ得dé既为作者zhě原稿，自属“孤行于世，人未见者zhě”，诚可遇不bù可求。其远yuǎn渡东洋，得dé此cǐ秘本běn，难怪必收归书囊不bù可。另一yī方面，如rú前文wén所suǒ述，谭献xiàn对戴望窃取qǔ他的de藏书，十分fēn恼怒，直以“咄咄怪事”斥之，可是shì反过来却又yòu如rú此cǐ无赖地抑留萧xiāo穆的de书籍。钱基博评价谭献xiàn的de品行，以为其“为处士则狭邪以自命风流liú，为仕宦则躁进以希冀一yī当”，此cǐ番攘人藏书之举，亦一yī证也yě。

（辛德勇 作者zhě系北京大dà学xué历史系教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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