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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移花接木的洋秀才,
一个移花接木的洋秀才
对西方的文学家来说,古老而神秘的东方,常常激发他们的创作灵感,甚至成为其创作的源泉,如吉卜林的许多作品都同东方,尤其是印度有着千丝万缕的:英国给了他国籍,东方却给了他创作生命。再如,法国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·尤瑟纳,虽然对东方的了解未必有吉卜林那般深切,也还创作出一部美丽的《东方故事集》(中译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初版,列入“外国文学小丛书”),集中的第一篇《王佛保命之道》,写的便是一位名为擅长山水、人物画的汉代画家王佛。纵使汉代的山水画并不曾盛行,王佛也是作家虚构的人物,但故事实在精彩,文辞又美如珠玉,读到它的中国人,一般都会情不自禁地喝彩。
至于直接将“有凭有据的”东方故事“移花接木”,改编为小说“转销”向西方的“洋秀才”,也曾有过。这里,我只谈谈其中的一个——英国文学家小泉八云。
凡读过知堂散文的人,对小泉八云的名字大概不会陌生。他与吉卜林类似,都是愿意看重并吸收东方文化的,但吉卜林的重心在印度,小泉八云的则在日本,甚至为自己取了一个日本人的名字。小泉八云的散文,可以在知堂散文中寻得一些精妙的译文,也可以在孟修译《小泉八云散文选》(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初版)等书中看到多篇完整的译文。
可是,小泉八云也写过小说吗?当然。《小泉八云散文选》一书的后记中介绍说,小泉八云曾写过一本名为《君子》的短篇小说集,1896年出版。《日本散文精品—咏人卷》(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初版)P411还介绍说,1904年,小泉八云曾出版过一部名为《怪谈》的短篇小说集。
《怪谈》中的部分译文,在《风雨谈·日本管窥之三》中可以找到:
如小泉八云著《怪谈》中的《蚊子》是一篇很好的散文,末尾云:
“假如我要被判定去落在食血饿鬼道中,那么我愿意有这机会去转生在坟前的那些竹花瓶里,将来我可以从那里偷偷地出来,唱着我的细而且辣的歌,去咬我所认识的人。”(《风雨谈》P181,岳麓书社1987年初版)
但《怪谈》是否为小说集,《怪谈》同《君子》和中国人有什么关联,我都没亲眼看到可靠证据,小泉八云与东方故事的关联,在1925年和1928年的《文学周报》报中却可以寻到。
上海书店影印的《文学周报》第六卷P61刊载了一篇赵景深先生写的书评《小泉八云谈中国鬼》,开头便对小泉八云“转销”东西方文化的行为做了肯定及介绍:
“小泉八云确是我们的好朋友,他把西方文学不厌求详的介绍给我们,……同时又把东方的文学介绍给他本国和说英语的土地。这本《几个中国鬼》便是他所写的美丽的中国故事了。其中有六篇故事:一,大钟的灵魂;二,孟沂的故事;三,织女的神话;四,忠臣的归来;五,茶树的传说;六,瓷像的故事。”
经过小泉八云的努力,“《几个中国鬼》”终于成为世界的了,而且还是“美丽的中国故事”,这当然是值得我们感谢的。不过,至少在赵先生写作此文时,这本小说集大概还不曾有过中译本,因为在这段绍介文字前,原来还印着两行英文:
“Some Chinese Ghosts”by Lafcadio Hearn
“Modern Library”Edition,Boni and Liveright
据此可以猜测,Lafcadio Hearn(小泉八云的本名)的这本《Some Chinese Ghosts》大概是1928年的“新作”(赵文作于1928年8月),原文为“Modern Library”版。
查王哲甫编《中国新文学运动史》第七章“翻译文学”,不见是书,那么《Some Chinese Ghosts》在1933年还未曾译成中文;查《上海出版志》电子版,1930年至1935年,现代书局、商务印书馆、中华书局等曾出版过小泉八云的《文学入门》《小泉八云及其他》《文学拾讲》《英国文学研究》《文学的畸人》《心》,多半都是文艺理论著作,此外再无其他线索。也许,《Some Chinese Ghosts》的全书始终不曾有人翻译过吧。然而,《文学周报》报的读者是幸运的,赵先生在他的书评里对这本书介绍得很详细,还分别探讨了每篇故事的源流:
“这六篇故事以《孟沂的故事》最为美丽,并曾选入Clark等的世界短篇小说杰作集,取材于《今古奇观》第三拾四回女秀才移花接木的楔子。但坊刻本似与商务本不同,……后来查商务本,一查就查到了。拿商务本来和小泉八云的文章比较,简直不是译文,而是小泉八云自己的创作了。霞村兄说:小泉八云把这故事写得这样美丽,实是我们中国人的光荣!”
赵先生提到的“《今古奇观》第三拾四回”,也就是《二刻拍案惊奇》卷拾七“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术”,这才是更早的底本。或许,因《今古奇观》流传较广,容易得到,赵先生才要从那里寻觅么?
这里提到的“霞村”,当然是徐霞村,他也是一位翻译家。两位翻译家都异口同声地赞它,小泉八云的故事大约的确是美丽的。怎样美丽呢?赵先生亲自译了《孟沂的故事》中的几节:
“那一天空气里懒洋洋的充满了花香,振动着蜜蜂的鸣声。孟沂觉得他所走的这条路,许多年都没有人走过似的;荒草很高;两旁的大树蜷曲着长满苍苔的手臂,盖在他上面,荫翳着道路;阴暗的叶子颤动着鸟声,树上映照着太阳的金光,花香好像庙里的香烟一般的气息。”
果然是美丽的文字,不是吗?这样的语言,并不在《东方故事集》之下。
再谈谈小泉八云对日本民间故事的改编。单从小泉八云这名字看,也能知道他与日本的渊源极深。能写《几个中国鬼》的他,一定更能够揪出更多的“日本鬼”。不过,如果没有在《文学周报》合订本第一卷中找到一篇徐调孚译《画猫的孩子》,我也仅能这么推测而已。
《画猫的孩子》是一篇短篇小说,由于我已经把全文扫校出来,就要把它当作完好的“小车”附在本文后面,送给绝非汉斯的朋友们看,这里便只谈它的创作手法及译文。
与《孟沂的故事》不同,《画猫的孩子》是根据一个日本传说改编的,故事当然也发生在日本。起初,你根本看不出它是一个“志怪”故事,更看不出它是一篇“倒叙”,只会被作者一步步地牵着走,同时在心里感到好奇:“那个聪明似不下于一休的孩子为什么喜欢画猫呢?老和尚在临别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等你读到“自然,没有人会把这些事情告诉给孩子听”时,知道孩子将要遇险,叙述将会变成“怪谈”,但却可以稍稍放下心来:原来,这件事已经属于“过去时”了。尽管如此,你还是想知道那一晚将会发生怎样的故事。就算已经猜到结局的聪明人,也愿意一直读下去,亲眼验证心中的猜测。如果作者换一种叙述手法,故事便不会这样吸引人了。
译文也不错。虽然用词和句式与我们今日惯用的并不相同,一路读完,也会得到“意想不到的快乐”。
读完这样的改编,日本人又会怎么想呢?尽管人心难测,但我想,他们恐怕也会对小泉八云的改编表示欣赏吧。
其实,在我们的古诗文及民间传说中,藏着更多金灿灿的东西。这些东西,如被洋秀才采了去,是我们的光荣;如被中国作者所忽视,则是我们的耻辱。许多中国作家,都不大爱从这些散金中取材,除《故事新编》《将军底头》《伍子胥》等之外,其余作品就算于此有所取材,最终却变成了纯粹的历史小说,如《李自成》乃至近年出现的一些长篇历史小说。
常听智者说什么中国文学应该走出家门,面向世界,要是连家里的东西都认不全,一旦真的溜出去了,会不会看得眼花缭乱,最终同那个邯郸人一样,只好爬着回来?
19:40 04-8-11肖毛
附:
画猫的孩子
日本 小泉八云著
徐调孚译
原载民国拾四年(1925)三月拾六日出版《文学》报(原名文学旬刊)第164期第二版,第一版的目录上写的是“画猫的故事”
肖毛据上海书店影印《文学周报》合订本第一卷扫校
很古很古的时候,在日本的一个小乡村里,住着一位贫苦的农夫和他的妻子,他们都是很和善的人,家里有许多小孩子,然而要完全养活他们,却是很困难的事。大的儿子才拾四岁,身体已很强壮,尽能帮助他的父亲了;小的女孩,差不多一到她们能行走的时候,便要学习去帮助她们的母亲。
但是最小的一个孩子,似乎不能干艰苦的工作。他是很聪明,比他的哥哥们和姊姊们都聪明;但是他拾分羸弱而娇小,人家说他永不能长成伟大。所以他的父母想给他做一个和尚,比做一个农夫来得好多了。有一天他们领他到一只乡村的寺里去,向住在那边的那个和善的老僧请求,问他愿意收他做一个侍僧而教他做和尚所应知的么。
老人慈祥地和孩子谈谈,问他几个很难的问题,他的回答,非常聪明,老僧于是合意收这小孩在寺里做一个侍僧,而以做和尚的职务教导他。
没有多久他便学会那老僧教他的,而且又很服从他。但是,有一桩过错。他当着学习功课的时候常喜欢画猫,而且他明知这是不应当画的的地方,也要画着。
不论什么时候,只要他一个人,他便画猫。他画在经典的边缘上,寺里的帷幕上墙壁上,栋梁上,有时老僧告诉他这样是不应得的;但是他仍不住地画着。他所以要画猫,因为他不能真实的帮助他。他曾被人家叫做“美术家的神魔”,而正因这个理由,他不配得做一个侍僧——一个好的侍僧是应当唪诵经典的。
一天,他正画好了几幅极聪明的猫画在一张纸的帘子上,老僧严厉地向他说:“你的孩子,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。①你终不能做一个好好的和尚,然而你也许将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美术家。现在让我给你一次最后的忠告,愿你终身切莫忘却他。在夜里,避开大的地方;——保守住小的!”
他实在不明白老僧所说,“在夜里,避开大的地方;——保守住小的”的意思。他左思右想,当他的小小的衣包已经收拾好而预备要走了,他仍不能懂得那句说话,除了说一声“再会”外,他慌得什么都也不敢和老僧说了。
他很忧愁地离开这寺院,第一件就是要想到什么是他所应干的。如果他仍回向家中去,他觉得他的父亲一定要责他悖逆老僧的;因此他也怕回家去。忽然,他记得距离拾二哩路的那个村庄里有一个极大的庙宇。他又曾经听得在那只庙里有几个和尚;于是他决心投向他们去,请求他们收为侍僧。
但是现在那只大庙是关闭了,孩子却没有知道这件事实。它的关闭的理由是因为有一个魔鬼把和尚们都惊走了,而占有那个地方。后来有几个勇敢的武士在夜间到庙里去要杀掉这魔鬼;不过他们从没有再能生还的。自然,没有人会把这些事情告诉给孩子听②——所以他走到村上,希望着那边的和尚极诚地接待他。
当他到了村上的时候,天已黑暗而一般的居民都在床上了;他望见大庙在一条大街的那端的一座土山上,他又见在庙里有一点灯光亮着。据讲故事的人说,魔鬼要这灯光来引诱孤独的旅客的借宿。孩子一会儿已到了庙前了,他敲着门,里面一些声息也没有。他一再敲而又敲;然而仍没有人来,后来他轻轻地把门推了一下,这是意想不到的快乐,门竟没有严扃。于是他走进去,瞧见一盏灯点着,——但是没有和尚。
他以为有几个和尚立刻就将会来的,于是坐下而等待。他觉得这庙里每种东西上都被尘埃③积得灰黑,又厚厚地网着珠丝。所以他自己这样想,和尚必定要一个侍僧来替他清洁房屋的。他很奇异他们为什么任每种东西都这样的尘污。其中最使他欢喜的是几幅大而白的帷幕,好在上面画猫的。虽则他是疲乏了,然而他快活得很,立刻去寻找画匣,居然给他找到一只,于是研了些墨汁,便开始画猫了。
他在帷幕上画了许许多多的猫;他觉得非常的瞌睡了。当他刚要倒下去睡在一幅帷幕的旁边时,他忽然记得“避开大的地方;——保守住小的!”这句话了。
这所庙宇是极其广大;他却只是独个儿;当他想到了这些话,——虽则他不能懂得——他第一次觉得有些恐怖了;他决意去找“一块小的地方”来睡觉。他找着一个小小的橱,有一扇溜滑的门,他走了进去,把门关闭住。于是他睡下来,一会儿便熟睡了。
到了很深的夜里,他被一种最可怕的声音闹醒了,——一种打架和惊喊的声音,这是多么的可怕,他吓得从小橱的隙缝里乱望:只是静静地躺着,连动也不敢动。
先前在庙里的光消灭了;但是可畏的声音仍旧继续着,而且变得更其可怕了,全庙在那里震动。隔了长时间以后,静寂才来了,但是孩子吓的还在怕动。直等到晨曦从小门的隙缝里射进来,才敢舒展他的身体。
于是他小心地爬出他的藏躲的地方,向四面张望,他第一桩所看见的,是地板上满沾着血渍。后来又见在地板的中央,躺着一只极大的,怪异的死鼠,——一只魔鼠,——比牛还大得多咧!
但是谁人或什么东西来杀他呢?却一个人或一只别的动物也没有。忽然,孩子发见他上夜所画的这些猫的嘴上都变红,而且被血弄湿了。于是他知道魔鬼是被他所画的猫所杀的。并且他又第一次明白,聪明的老僧为什么对他说“在夜里,避开大的地方;——保守着小的!”这句话了。
后来那个孩子变成一个很著名的美术家。有几幅他所画的猫,在日本现在仍旧可以献给旅客们看的。
肖毛校记
① 原文在“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。”后面印着一个双引号,但老僧的话显然还未讲完,故这里将那个引号删去。
② 原文在“……孩子听”后有一个问号,感觉这里不必加任何标点,故删去问号。
③ 原文在“尘埃”后有一个逗号,这里似不该断开,故删去逗号。
19:42 04-8-11肖毛扫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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